第101章 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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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哥儿的小字真好看,可以教我写字么……”小沈子卿彼时还是个奶娃娃,抓着邻家长他七岁的宋奉安袖口左右晃儿。
他天资聪慧,又惯会撒娇,闹的少年不忍拒绝,于是握着他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写了起来,神情比自己写还认真,生怕误人子弟。
说起来,那时候宋奉安便有为人师表的气质了。
小沈子卿也争气,不一时,便学的惟妙惟肖。
宋奉安见了,成就感油然而生,指节白净的手捏着宣纸的两个角,跑到堂外,同叔叔伯伯四处炫耀起来。
一口一个“我教的,厉害吧!”,又一口一个“过谦了,过谦了,都是沈家弟弟颖慧悟性高。”
沈是当时还不大明白,眨巴着咕噜噜的眼睛,从高高的椅子上跳了下来,慢吞吞的跑到宋奉安面前,软软糯糯的问:“宋哥儿,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呀?爹爹还未曾教过我……”
宋奉安高举书道的手落了下来,凑到小沈子卿的面前,笑的吟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他沉思了一会,“你还小不懂,这句是说狂风中才能看出草的坚韧,动荡危机时才能彰显忠臣的赤诚之心……”
画面又突然消失,回到很久以后,宋奉安行走江湖回来,同他一道参加科举,一道金榜题名,一道簪花策马。那银翅的花呢?怎么不见了?它去哪里了……
自那日恩荣宴回来,他与宋奉安绕着京河跑了三圈,从日升跑到日暮,那银簪花何时丢了,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银钗,沈是低泣起来,去哪里了呢?为什么找不到了……
奉安啊,你去哪里了,我不是将簪花折成两翅送与你了吗?
阿良看着昏迷不醒的沈是快哭了出来。
沈大人你可行行好,别再抽泣了,也别再呓语了,侯爷可就在隔壁书房呢,等下惹起火来,分分钟挫骨扬灰啊……
府内的几个下人也白着脸面面相觑的问:“良侍从,侯爷将人丢这就走了,我……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阿良抽抽嘴角,他哪里知道啊,这脑后都劈青了一块呢,囚服一股味儿,浑身乱七八糟的,瘦的骨瘦嶙峋,脸色也难看的要命,手臂上还抓出了几条红痕,还在一直哼哼唧唧的哭,不知道以为受了什么撕心裂肺的酷刑呢……
不过听说沈大人可是毁了侯爷埋了多年的布局,估摸着不死也没得半条命……
但是吧,这人又活生生的,不仅从牢里金蝉脱壳,还被这幅凄惨样子丢到了侯爷自己的卧榻上……
这一天天的可太魔幻了。
阿良想了想,“先……先沐浴更衣吧……”
这可是侯爷的被子,侯爷床,要命了。
“良侍从!脱不下来……”
阿良不解的去看,这人虽是没了意识,却仍是死死的护着胸口,叫人半分也掰开不得。
他想着囚服应该也没用了吧,穿在身上还难受,他伸手扯了下沈是的手,确实掰不开,好像还有点烫,这可不妙,污衣着身,病重三分,他说道:“剪了吧。”
下人便拿起剪子往衣口上剪去,突然叫唤道:“有东西!”
阿良上前一瞧,只见从沈是宽大的袖口滚落一个不足拳头大的白瓷罐子。
他又摩挲几番,寻到一封“休书”。
阿良瞪大了眼。
“侯爷!”阿良忙跑至书房,可侯爷正在见顺和,他便静候在了室外。
顺和说:“属下该死,竟未曾发现沈大人和圣上有所往来……”
“他受太傅亲教,若连你都瞒不过,我才真要除了他。”柳长泽叩了叩桌,“他怎么逃出去的?”
“是只黄鹂鸟。”顺和呈上一幅瘦小的黄鹂鸟图。
砰。
柳长泽一手推翻了紫檀黑翅的翘头案,沉着脸磨牙说:“他居然还留着!”
顺和不明所以。
只见,柳长泽猛的吹了声哨响,那凶猛的白隼像剑一样的斜飞进来。
柳长泽一掌将它扇落一旁。
他双目猩红,抽过顺和的腰中剑步步逼近白隼,阴郁的说:“连你,也不是唯一。”
真是公平至极的太傅!
那白隼缩在角落,不知道为何一直宠爱它的主人为何伤他,忍不住悲鸣了一声,惨兮兮的扑棱了下羽翼,但却没有害怕这样气势凌人的主人,反而颤颤巍巍的向主人一点一点走近。
柳长泽眯眸,抬剑。
剑光一现,那白隼猛的挣起,却没有逃命,反而一个回旋撞进了柳长泽胸口。
小小个,软绵绵的,是他和太傅一手养大的。
从未假借过任何人的手。
柳长泽的剑缓缓点在了地上,顺和会意接过,他面无表情的捧起了白隼,走至窗边,淡淡道:“思卿,以后不准出现在我面前。”
“思卿”是白隼的名字。
太傅曾多次劝他给白隼取名,他说世间没有名字配得上太傅送我的隼。
其实有,他收到的那时便取好了名字。
只是不能说。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他的君是沈子卿。
但此刻他不愿再看到思卿,也不愿被日复日的提醒,自己在太傅心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门生。
那隼乌溜溜的眼睛似乎湿润了,在柳长泽的手心里轻啄了一下,然后远去。
柳长泽没出声,半响后,才对外面站的远远的阿良问了句,“他醒了没?”
“还未……”阿良匆匆跑进了书房,同顺和点了个头道好,然后对侯爷道:“但方才替沈大人沐浴更衣时……”
柳长泽不悦的皱起了眉。
阿良慌了,不知道那句话说错了,停了口。
“继续。”
“发……发现了一封休书,和一个白瓷罐儿。”阿良呈上。
柳长泽听到休书脸色一变,立即抢过来看。
泛黄的信封打开口,露出里面一张毫无特点的休书自白,规规矩矩,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柳长泽将信封倒立,又掉落一张诊书,上写着“凡妇人怀孕,其血留气聚,胞宫内实,故尺阴之脉必滑数。然尊夫人脉象短促有力,并未有兆。”
并未有兆……
纸张还有一股草药气。
原来孟洋连堕胎一事都知晓了,只是他安插的大夫,不可能让孟洋怀疑到这一点上……
究竟是哪里露馅了,才让孟洋知道此事,竟连虞书远的安危都不顾的鱼死网破。
还害了宋阁老的性命。
他眼神沉痛的看着那翻倒的书案,还有散落在地上的一封折子,上写着宋阁老的谥号。
老师在意的人,在意的事,他一样也护不好、做不到。
他蹲下身,捡起了一本折子,顿了一会,问顺和,“洛江战况如何?”
“萧将军已发兵,约莫不日大捷。”
柳长泽闭上眼,片刻后睁开,将手上的折子给了顺和,然后目光沉邃坚定的说,“五日后,送去文舍人府。”
不惜任何代价,他一定要除掉柳家。
“属下遵命。”顺和想起什么,又说道:“如今沈大人将爱慕侯爷的事,尽数翻供,诋毁成受侯爷迫害不得已之举,被圣上一旨释放,官复原职……”
阿良一听便明白了,他知道顺和说不到重点,立马接过话劝道:“侯爷一向爱惜羽毛,从不许人在男女之事上添油加醋,但如此情势,侯爷竟然趁沈大人一出牢房,便劫了回来,只怕坐实了谣言,日后有理也说不清。”
柳长泽没有理会他们,而是打开了白瓷罐儿。
顺和点头称是,也劝道:“阁老在金銮殿前被奸人所害一事,满朝哗然,圣上已下了死令彻查,势必要还阁老一份公道!如今人人自危,侯爷何不趁此时混沌自保之际,悄悄将沈大人送回去,省了桩麻烦事。”
而书房又响起一阵微弱的啜泣声,柳长泽没有同意此事。
那是太傅后人,他必须要管。
倒是不明白,沈是什么时候同宋阁老关系这般要好了,他想起那时的场景,那样单薄的人,竟有这般大的力气,教他都险些擒不住了。
他低头一看,却见白瓷罐里放着一个指头大的黄隼木雕,和半截银翅簪花,以及一张纸条。
满满当当的,还真是情深义重。
他说:“不必查了。”
他已经知道了沈是如何同承明帝往来的了。
怪不得宋阁老要将千金许配沈是,原是识千里马的伯乐,肥水不流外人田!
怪不得沈是见宋阁老身死,恨不得以身替之,怕是少了宋阁老这道保命符,承明帝不敢信任他吧!
黄隼,呵。
柳长泽步步生风的迈进寝房,有的人如意算盘打的精妙,一个人盘下了京城所有势力,新党旧党他,还有圣天子,真是厉害啊……
若不是那夜牢狱之中,沈是对旧事如数家珍,他甚至以为对方是宋阁老和承明帝训练出来的卧底,才会这么像太傅,像到连看不到他,也如出一辙。
太傅的心中只有江山社稷。
沈是的眼里只有富贵荣华。
至于他,和圣天子、新党、旧党、外戚都没有区别。
“奉安……”一声哭腔的呢喃从低烧昏迷中的沈是唇间逸出。
奉安?
柳长泽愣住,只听沈是又发出一些类似受伤幼兽的低吟。
柳长泽回了神,许是梦到宋阁老与他谋划那些事,又或者缅怀宋阁老生平,脱口而出一两句罢了。
他走上前去,沈是却突然伸出手捉住了他。
那手是骨节分明的,也是细瘦的,比起上元节那次,瘦了不止一圈。
柳长泽抿紧了唇,却没有挣开手,反而坐在了床边。
他是烦躁的,也是记恨沈是的,但也拿沈是没有什么办法,木已成舟,难道真的杀了太傅唯一的后人吗?
这样想着,柳长泽的手已经锢上了沈是的脖子。
他不下五百次想过伤害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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