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疾风知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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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没有。
他无法真的伤害沈是,一次也不行。
他想,那夜即使沈是答错了,他也下不了手的,否则为何事先便安排好了人移花接木。
他想起那夜牢中,他本欲让沈是就此远离纷争,即便日后圣天子要替沈是正名,但已逝之人,如何死而复生?
就算复生也只能是白衣,而圣天子不会要一个无用的白衣,他需要的是内阁首辅,是大理寺少卿,是成器的利刃,而不是亟待打磨废铁。
但柳弥突至狱中,坏了他的好事。
他来不及脱身,若是此刻让柳弥发现了尸体,必定会封锁牢房,权益之下,他只好让暗卫代替死尸假扮沈是,以免被瓮中捉鳖。
若不是因此,沈是便是向承明帝传信,承明帝也不会搭理他,一个已死之人,不必相救,也不必送了宋阁老性命。
柳长泽恨的牙痒,这人关在牢里也没半日安生,一眼没盯好便教他勾上了柳家!
柳长泽的指腹不轻不重的按在沈是凸起的喉结处,小小的,有点像核仁一样的硬度,然后伴随着呜咽声,上下微弱的颤动。
他知道沈是发烧了,那皮肤灼热的吓人。
伤人害己的祸害。
柳长泽厌恶受制于人,但他却屡屡对这样的祸害手下留情。
扪心自问,他是真的在意沈是乃太傅后人吗?
他当时设计让沈是去崇明,不就是想让沈是物尽其用,做他和外戚博弈的牺牲品吗?
他何曾心软过。
他明明只对一个人心软,而今时今日却也有了另一个人。
这不可能。
不可能……
柳长泽不发一言的看着沈是。
沈是梳洗后换了绫罗绸缎,样子好看了不少,虽然清癯了些,但这样青丝四散的缩在锦被里哭着,到不知怎的让人想起病弱的西子。
柳长泽不由自主的用力摩挲起沈是的脖颈,搓的那块皮肤发红发烫。
没有。
他又扯开了沈是襟口,向他的胸脯探去,从蝴蝶骨逡巡到肋骨下方,他摸索的很仔细,也很用力,任何细小的一块皮肤都没有放过。
光滑的,平整的,滚烫的,发红的,是和他一样活生生的皮肤。
不是什么技艺高超的人皮面具。
柳长泽抽出了自己带着薄薄的汗意的手,他在不甘心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纵然沈是再像太傅,纵然沈是知道的再多……太傅的气息是在他怀里消失的,太傅的尸骨是他亲手放入棺木的,太傅啊……那条扶柩山路的山路真的太短了,短到他根本没来及做好道别,短到他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口,只能将自己手上的麻绳偷偷系在太傅手上……
如果有来世,请你等一等我……
不要做我的老师,不要比我大,不要忘了我……
那条山路下有一座小庙,叫青玉观,柳长泽静默的站在往生堂看了一夜的长明灯,直到晨光熹微,他问主持,人死了便会六道轮回、步入往生吗?
主持点头。
柳长泽笑了一下,从袖口划出一柄匕首,抵在主持咽喉,“若我不想让人轮回呢?”
那日古刹无声,十二神像手持降魔宝器,金刚怒目的瞪着大雄宝殿下这个亵渎神佛的祸根孽障。
“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主持不为所动的说。
雾海散去,金光普照,柳长泽在巍峨灼目的神像面前放生大笑起来。
“他不在了,我成佛成魔有何差别。”
应声而来的,还有一众被暗卫押着无辜僧众。
“有劳主持了。”
“长泽……”沈是不安的呓语,一颗脆弱的泪珠从他发红的眼角滑落。
柳长泽被这一唤失了神,他近乎温柔的揩去了这颗泪。
然后舔了一下指尖,是苦的,咸的,温的,藏着化不开的哀痛,从他湿润的指尖,钻进了他皮肤,血液,每一寸经脉。
谁说人类的悲欢不能相通,这一刻他的疼不比沈是少几分。
“请太医。”柳长泽淡淡的说。
阿良大喘出一口气,吓死了,生怕侯爷一个不如意,便趁人高烧不醒,要人身家性命。
太医很快便来了,号脉说了几句,忧愁思虑过重,劳倦且饮食失调,耗损脾胃中气,致阴火上乘……
而柳长泽只说了一句,“弄醒他。”
太医惊恐的看了眼侯爷,听闻侯爷强迫沈少卿,爱而不得将人送牢狱,又救了出来禁足在自己府上,百般折磨,这……太医咽了咽口水,一针扎在了沈是百会穴上,沈是猛地坐起。
柳长泽皱眉瞪了眼太医。
太医立马磕头,表示今日之事我绝不会说出去!
“滚出去。”柳长泽冷声道。
太医吓的腿打颤,阿良看不下去,这哪里来的傻狍子……要真是酷厉无情,还叫什么太医来扎针,直接一盆冰水下去,万事大吉。
阿良无语将太医扶起,也示意众人一道退下。
沈是坐起后先是慌乱的看了下四周,看到柳长泽的时候才平定了些,缓缓清醒,然后他瞬间红了眼,低下了头,手在被褥上用力的抓了几下,他哑着声说:“新安的茶又熟了,侯爷可否替我送些去阁老府……”
他是徽州人,宋奉安也是徽州人,古时称新安。
但宋奉安那处自新安时期便盛产六安瓜片出名,便不愿改名,一直沿用至今。
柳长泽见他醒了,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眼底的柔软尽数褪去,
他不可能被沈是牵动。
他心里有朗月,藏在最隐秘的角落,只会因为一个人明亮。
他心里有远远乡,住着一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人。
于是他没有起伏的说:“宋阁老死了。”
无情的掐灭了沈是的最后一点希望。
沈是背脊颤抖起来,然后以手埋面,发出了沉痛的低吟,奉安……奉安……不是说好了不会有事吗?不是约好了来日品茶论道吗?你不是最信守承诺的人吗?
为什么他明明换了的白磷,还会在宋奉安身上啊!
沈是发了狂的在身上摸索起来,他的眼睛像泄洪的闸口,不住的流着泪。
“你再找这个吗?”柳长泽将白瓷罐儿放于掌心。
沈是去抢。
他却一手握拳,寒声道:“你还敢看它吗?”
沈是抖了起来,而柳长泽不留情面的继续道:“阁老本是局外人,你却因怕我抢夺账本,将他扯入浑水。此后,东窗事发,你又恐内阁遭殃,救他登九重台为内阁沉冤昭雪。”
柳长泽见他神色悲痛,顿了一下,但他就是要证明自己没有半分心软。
他不是对沈是下不了手,只是有更诛心的方式让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生不如死。
他的远远乡,只容的下一个人。
“账本是假,你可曾想过阁老下场?或者说你想以身代罪,沈是,火烧内阁的罪,你担得起吗?”
柳长泽的语气越来重,“但凡账本是假,你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孟洋临死也要害你一遭,你以为你找的到账本?!倘使你找不到,假账本便会成为一个笑话,内阁的污名是一辈子洗不掉的耻辱桩,阁老的刚烈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滑稽闹剧,你不仅毁了国朝礼器,还扳倒了唯一能和外戚抗衡的内阁,沈是,你可真是好样的!”
沈是被连声质问逼得不停摇头,他紧抓着柳长泽的手,像抓着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他语无伦次的重复着,“我找得到……我找得到,求求你在给我点时间,我找得到……”
奉安,我找得到。
而柳长泽甩开了他手,漠然的说:“沈是,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卧龙凤雏,能够让‘天下学子之师,大齐圣贤之最’陪你赌上千古名声、江山社稷胡闹吗!”
柳长泽冷笑一声,“你想救所有人,偏偏害死了最重视赏识你的人。”
“沈是,宋阁老之死是你一手造成的!”
沈是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他明白宋奉安不是不敢拿名声去赌,只是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也不愿故人赴死,也不愿社稷飘摇……
国朝礼器都碎了,社稷何以不动荡,宋奉安你糊涂!
什么圣贤,什么恩师,三岁小儿都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宋奉安你就这样死了,算什么本事!
那白磷烧的好疼啊,宋哥儿,我认输了,我不再和你争什么名头了,以后也不叫你奉安了,你让我叫哥哥也行,叫老师也行,宋哥儿,不要死……
秋风尚未起,吴江鲈鱼未肥,宋哥儿,你还未曾百年致仕,衣锦还乡,未曾享儿孙绕膝之乐,未曾落叶归根,怎么可以撒手人间……
都是我害的……
是我害的!
沈是整张脸埋进了被子了,他有悔恨无法追,他有悲思不能言,他有故人阴阳别。
柳长泽眸色一痛,他的手便已落至沈是后背,他想去安抚,想去拥抱这幅濒临崩溃的身躯,明明是他将对方逼入的绝境,却没有半分舒坦,反而犹如刀割。
“不准哭。”柳长泽自他蜷着的双膝上,掰出了他埋在被中沉痛难当的脸。
“疾、风、知、劲、草。”他张开另一只手,那白瓷罐儿滚落床榻,他说:“你有什么资格哭,你已经对不起宋阁老的死了,还要辜负他对你的厚望吗!”
沈是瞳孔骤缩,疾风知劲草……宋哥儿……他无措的用双手去寻找那个罐儿,那个本该是装有白磷的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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