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天道之子（一）

呈现在洛执风面前的是一个静止凝固的世界。

他俯瞰着这样的画面, 有白色、细长的丝线从虚空蔓延, 继而连接在每一个微小的墨点、所有的有生命的存在身上。

洛执风看不见湛蓝的天色，只看得见空中遍布着白色的丝线, 它们将这个世界笼罩得像个大茧, 仿佛经历着某种蜕变。

他的视线在一处稍稍暂停, 一座宏伟的宫殿暂时吸引了洛执风全部的注意力。

这是梁王朝, 这个世界最鼎盛的国家, 四海臣服, 八方朝拜——同样，也是洛执风诞生的地方。

他的目光穿越宫墙，直达后宫，洛执风看见陈贵嫔伸长脖子, 像是要高歌一曲；虞容华捧着小诗，面对情人似的眉眼舒展欢欣；王昭仪还不死心，腿软着仿佛随时都能摔倒……

以及, 冷汗淋漓的洛妃朝着一个空无一物的方向, 露出浅浅的微笑。

这是洛执风的源世界，而出现在洛执风眼前的是他离开的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世界定格在了这一刻。

他的源世界在当时残缺得厉害, 能够孕育洛执风便已非常勉强，根本无法赋予这个世界的人们真实的生命, 只能够编织出一段段的人生轨迹, 让白色丝线操纵着未诞生的生命进行一次又一次反复的重演。

所以, 在当时, 所有的人都像是被操纵的木偶。而在当时，因为洛执风的缘故，在他刚诞生就要离开的关口，他的母亲成为了第一个正在觉醒生命的人。

洛妃在发现身边的人都像是没有感情的木偶一样运转的时候，惊慌、恐惧，将所有人都视作了鬼怪。

她也同时发现了洛执风、自己的孩子的异常。但洛执风记得，尽管已经吓得脸色苍白、冷汗不止，洛妃却依旧接纳了他的异常，承认洛执风是她的孩子，并为之送上祝福。

她说：“我想给你取个名字……洛执风……母妃希望你翱翔于九天之上。”

她还说：“一切安好，我的孩子。”

在洛执风离开后，这个世界的时间就暂时的冰封、凝固了起来，洛妃的动作就停止在了这一时——上身微向前躬，面露痛苦，一双眼眸里却又有着怜爱、期颐。

*

而现在，洛执风的目光在洛妃的身上停留了更久的一段时间，直到天道的声音自他的耳边响起。

天道应该在各种收集的力量下好了很多，此刻他的声音却像是压抑着什么、抵抗着什么。天道的不寻常的表现让洛执风有所预料，他没说话，站立倾听。

“有……一股陌生的力量入侵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将他们驱赶出去，只能、暂且平分秋色。”

“我将你送入……我无法……”

天道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到了末尾几近称得上气若游丝。他没有说完，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一小股微弱的力量缠住洛执风的小腿根，几乎只要他轻易挣脱一下就能挣动。这样的情况让洛执风黑眸深邃、幽暗，耳边回荡着当时那个系统的猖狂大笑——

世界会因为你被毁掉！主系统马上就会找上那个实验场！

洛执风觉得指甲有点长，该到了修剪的时候了。他没躲避那股牵引的力量，顺着它的力道一跃而入。

*

梁王朝元和四年春。

围绕在梁国周边地域的小国元国不知从何处招募来兵马，竟在短短数月内将和梁国相邻的几个小国打下。

梁国周边可谓是群狼环伺，但梁王似乎不予置否，近日来倒是多次召遣了几位相师、相士入宫。一时间人人自危。

未央所是梁朝皇子居住的地方之一，但它地处偏僻，很多宫内的侍从都不太愿意到这里来当差。

未央所内。

“兄长……”洛执风听见一个童音这样迟疑地唤自己。

洛执风刚一起身，喉咙中就有腥甜的味道涌出，他的身体似乎条件反射地拿出来一条有白梅盛开的手帕，微低着头捂住了嘴。

放开手帕时，洛执风瞥见了有鲜艳的血色溅落在手帕上，再然后他抬起眼，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孩童。

可他刚一做这个抬眼动作，往前小迈了几步，身体就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警告声，呼吸无法扼制地急促了起来。

“兄长！”孩童踉跄地走了过来，洛执风注意到他的腿部没有任何的伤口。孩童下一个动作像做过千万遍一样熟练，他拽着洛执风的袖子，将他往拉开的椅子上牵。

“您先坐着！我知晓您很想……但，您的身体暂时、暂时承受不住。”

洛执风低头看了自己的手背一眼，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青色的血管，他更是显得瘦得有点病态了。

过了一会儿，洛执风接受到这相关的一段记忆以后，就知道那所谓的主系统那方是怎样不留余力地想要消除洛执风带来的任何变故。

在主系统强行侵入小世界，与天道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后，原本重新开始稳定、安全发展的梁王朝横生变故，从一个大朝变成了无数个民心不齐、分散的小国。

梁国还是最强盛的国家，但元国——这个主系统代入力量创造的小国却对现而今的梁国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招兵买马，以任何人都没有预见、更没有发现的速度就这么攻下了几个附属的小国，并向外扩张。

而在这个前提的背景之下，主系统怕是更下了狠功夫——

洛执风成了从娘胎里出来就身体羸弱、大病小病不止的皇子。他相貌秀雅，双眸如同玉珠般清亮，可奈何是个走几步就承受不住的病秧子，一天内更是不知道多少次咳血。

梁王曾对洛妃喜爱有佳，但洛执风一个皇子变成这般模样，便是绝了最后登位的可能。

梁王就将一个生母已亡的小皇子接到洛妃身边由她抚养，在外人想来也是存了一分让小皇子往后可能继位的想法。

但就在洛执风这份“记忆”中不久之前，小皇子洛时突遭大难，双目模糊难以视物也就罢了，还有治愈的可能，但他在踉跄前行时不甚跌碰，碰到了利物一根小指直接被生生削去！

一个身有残缺的皇子怎么可能会有资格继承皇位？

说白了便是在说，与洛执风相关的交好的皇子继承那个位置的可能都被断绝！

主系统在以这种方式，清除掉任何人洛执风登位的可能，不让他有机会操纵梁国的事务——这样便也自然，将他踢出这场主系统和天道博弈的棋局。

毕竟主系统侵入小世界不是没有付出代价，它将世界更改成这个样子以后，就必须跟着遵守这个时代、朝代的规则，同样作为天道之子的洛执风也不可能用其他方面横插一脚。

只能……用国与国之间相互对抗。

而这个朝代，即是皇权至高无上，无法登位的皇子，这就相当于将洛执风的一只胳膊给斩断——

“倒真是……迫不及待啊。”

洛执风将遮在嘴边的手帕拿去，他现在这样的身体，根本经不起劳累，恍若玻璃娃娃一般的存在，任凭哪一个人来都能把他给打倒。

想来这背后的系统也是怕了洛执风在几次冲突当中爆发出来的武力值，便索性将他变成了瘦削、病弱的公子风。

想亲身上阵？没那个可能！

将这份记忆翻阅完后，洛执风看向孩童，慢慢地说：“我没事，小时。”

他示意洛时靠近一步，凑近了脸去观察洛时的眼睛：“你的眼睛有什么感觉？”

洛时结结巴巴回他，孩童幼小的声音里带着仿佛融入骨髓里的卑微、拘束，他含糊说：“就看不太清，像是眼睛上蒙着一层雾……但，但还是能够看清东西的轮廓的！”

洛时说到后半句将声音抬得很高，像是想要急于让洛执风相信他的话一样。

洛执风的手轻抚过洛时的眼睛，他的眼中夹杂着微妙的冷意——洛时的眼睛没有任何外部和内部的创伤，他只是被某种力量强制性地丢了视力。

而……洛时的小指恐怕也是这样。

洛执风又抓起洛时的右手，他执笔的这只手的小指断掉，葬送了洛时身为皇子、或是身为臣子的未来的全部可能。

洛时紧绷着身体将手往后躲，不想被洛执风看到自己丑陋的伤口，但洛执风还是碰到了小指一小会儿。

——这根小指没有被斩断，也和洛时的眼睛视力一样，被人为的力量抹去了。

“很痛吧？”洛执风这么问洛时。洛时的手指还可能回复，但他身处这个从外界强行创造的记忆里时所感受到的断指的痛苦是清晰的、不含一丝减少的。

“不、不痛。”洛时嗫嚅着说。

他悄悄地用余光往上瞥了一眼洛执风苍白的脸，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兄长有哪里很不一样了。兄长的声音里带着种无法拒绝的自信？

就好像、就好像他无数次梦见的亲兄长会有的模样……

可这怎么可能呢？这只是奢望而已，他的母亲并不是洛妃娘娘，兄长也不可能是他嫡亲的兄长。

洛时的失望一闪而逝，映在灰蒙蒙的眼帘上很不引人注意。他随后很快像想起来什么一样，抓着食盒就往一扇门边快走过去——虽然，洛时仅仅看得到一点点轮廓。

“洛妃娘娘，吃饭了。”

随着洛时的声音响起，他转头惊讶发现坐着的洛执风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他推门了进来。

洛时低着头，小心妥帖地将食盒中的东西一件件摆放了出来。

洛执风则看着建立在这段虚假记忆中的洛妃，她看着还是温和的、宽容的，但他的母妃洛妃，此刻却头发凌乱地抓着枕头玩，变成了一种疯疯癫癫的样子。

洛执风看见了洛妃、洛青颜从有点温顺，傻傻的样子大变样的全过程。她突然躬紧了腰背，像是一头凶狠的母狮一样，双目放空地朝洛执风、或是朝那个她也找不到的虚空中的存在嘶叫说：“不是这样的！……我不允许！不允许！”

洛执风稍稍沉默着走上前，轻抚她紧绷得过头的脊背。

他大概猜得到他的母妃为什么会是什么样子，她猜到了有人想要颠覆她的记忆，她朦胧地感知到了系统对这个世界、她在的王朝的恶意——

洛青颜也知道这段虚假的记忆中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

所以她被疯了，但即便是现在“疯”了，洛青颜却也依旧没有放弃过反抗，哪怕这样的反抗是多么的无力。

洛执风沉默了半晌，眼中的冷意同时也越来越甚，他看向在试图让洛青颜进食的洛时，倏忽间问他：“小时，你想当梁王朝的皇帝吗？”

不是梁国的皇帝，而是梁王朝的皇帝。

而在同时，一个暗卫朝梁王禀告：“陛下，执风公子头一次踏出了房门，未央所那边送来的膳食，据悉只是一些边角料。”

这个暗卫不太能理解，梁王倘若在乎疯了的洛妃的话，为什么不一道命令帮助他们摆脱这样受冷落的局面？倘若不在乎的话，又为何要事必躬亲地问询洛妃、皇子的近况？

梁王坐在座椅上，压住了自己的眉心，淡淡嗯了一声：“是吗。”

随后，他像是自言自语道：“洛妃疯了吗，我为此冷落她了？可我怎么记得，记忆里仿佛不是这样……”暗卫跪在下方，权当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很快，梁王洛黎商就挥了挥手，朗声道：“将几位相师请过来，寡人有事问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