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吃过饭后，录影工作也就差不多告一段落。

沈霄关上门，带着他走向电梯，却按了往上的按键。

江凌心有疑惑，但仍跟在对方身后，电梯开门，两人往内走去，瞧着沈霄毫不犹豫地打开门锁，他也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里才是你家？」

「是啊，下面那层是借来的。」

所以装潢才那么像家居杂志的图片，江凌先前还曾经以为是对方偏好现代化兼具简约的冰冷风格，原来不是。

不过，沈霄竟然直接告诉他这件事，不免让人有些困惑。

众所周知，在拍电影之外，沈霄的私生活完全不曾展现在众人面前，就连沈霄的兄长是沈霆，还是某次在机场送机时不小心被路过粉丝拍到传上网路，被认出是兄弟后才承认的，在那之前，沈霄根本不曾提过家人。

对方是那种公私分明的类型，江凌自认与沈霄才认识不久，沈霄却这么直接地带他上楼，受宠若惊之余，自然也感到困惑。

「还有半年要相处，我想坦白一些比较好。」对方像是猜出了他的心情，头也不回地道。

江凌跟在对方身后，走出电梯后踏入了门内。

这一次就跟楼下的装潢完全不同，虽然同样是风格简洁，但明显有留下生活的痕迹，诸如看到一半的杂志，随手扔在沙发上的外套等等，江凌不禁多看了几眼。

「不好意思，这里比较乱。」沈霄发现了他的目光，有些难为情地道。

「没什么，一般人都是这样的。」江凌倒是笑了。

他其实不懂沈霄在窘迫什么，不过男性大多是这样的，能维持基本的整洁已经够了，东西随手放置以至于看起来有点乱，这也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

沈霄的紧张，大概是因为在外表现总是尽善尽美，让他这个「外人」踏入私人领域，窥见私生活的一角，则是相当少见的事情。

「沈哥，你想跟我说什么？」江凌在沙发上坐下，顺口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关于节目的内容，你有什么想法？」沈霄反问道。

江凌微怔，没料到会是这个问题。

「我稍微考虑过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不会偏好出外景录影，而我也是。」沈霄顿了顿，仔细地向他解释，「我之前跟制作人讨论过这件事，他说可以安排让我们大部分在住处录影，除非有必要的任务才会出外景，但交换条件是要我提出能够在室内录影又不会让观众无聊的企划。」

江凌思考着这件事，陷入了沉思。

沈霄的话有道理，比起《假想婚姻》之前的几期节目，男女主角到海边或户外进行活动，朝夕相处，江凌更想待在住处，或者说室内，不过沈霄提出的问题确实难倒了他。

「这是我准备的企划，你看一下。」沈霄找出一个资料夹，递给了他。

江凌翻开资料夹，阅读着纸上文字，立刻就明白过来了。

他们两人都是男人，虽说可以照搬其他夫妻的模式，去看美丽的夜景，或在海滩漫步，然后羞涩地牵手或拥抱，但那样并不适合他们，也跟他们的个性不搭调。

沈霄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提出的企划跟这些浪漫元素完全无关，反而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沈哥，你这根本是把真人秀改成别的节目了吧？」江凌忍不住笑了起来，深感有趣。

「别笑，我是说真的。」沈霄神情无奈，「你觉得收看我们节目的人，到底想看到什么？我们确实可以像一般夫妻一样，刻意制造浪漫氛围，在计算好的时机做出相对亲密的行为，但那跟这个特别节目的主旨无关，如果说我们非得要表现什么的话，也就只有『自然』了。」

不管是同性伴侣或是异性伴侣，其实并没有不同，他们要表现的不是尴尬的亲密，而是在自然相处间渐渐培养出的默契，感情逐渐滋长……这样的过程让旁人知道感情是存在的。

如果像其他配对一样，在最初就开始极力营造罗曼蒂克的气氛，偶尔不小心带出几分尴尬与陌生，或许会影响观众的看法。

男女之间出现这种氛围，只会让人觉得他们还不熟悉，但在同性之间出现这种场景，观众却会很自然地联想到他们都是直男，对这种亲近仍存有一丝无法消除的抗拒，甚至觉得他们并非心甘情愿，而是为了工作而不得不忍耐。

所以相较于走老路，沈霄反而剑走偏锋，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

沈霄的企划让江凌多少有点吃惊。

对方提出的是六个月内的竞争计划，每回《假想婚姻》里，他们的部份至少占据二十到三十分钟，每周都会播出，两人将在每周进行一次特定挑战，内容丰富，涵括各类运动及游戏，甚至是综艺节目上会出现的桥段，比如大胃王比赛，六个月后计算彼此输赢累积次数，输家必须满足赢家的一个要求，也算是为节目埋下一个胜负的悬念。

「你觉得如何？」

「……很好。」江凌看完最后一行字，不禁迟疑道：「这样制作人不会有意见吗？感情的部份好像有点薄弱？」

沈霄的企划好是好，但完全没有提到两人作为假扮的恋人该如何表现出感情。

江凌不是行当演员，平常拍MV时表现出深情已经是极限了，况且沈霄或许也不擅长此道，所以他一方面同意对方的提议，一方面也仍存着些许疑虑。

「不要紧，我们还是得照着节目方向走，他们也仍然会让我们去约会或去哪里游玩，与竞赛放在一起的话，比例是二比一左右吧。」

江凌一时没有说话，沈霄也没多说什么。

「别急，先从自然相处开始吧。」沈霄凝视着他，露出微笑，「你刚才就做得很好。」

被这样一说，江凌终于回想起自己在沈霄受到惊吓后笑到停不下来的事情，一时有点尴尬。

毕竟是早早出道，他不想被工作上合作的（交往）物件当作小孩子，待人处事向来成熟，为这种事发笑可说是出道以来第一次，还都被摄影师录下来了，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那时有点失控了，抱歉。」他讪讪道。

「不用道歉，我没有生气。」沈霄神态自然，从容不迫，「以后就这样，不管想做什么都没关系，我会接下来的。」

虽然说这种感觉很怪，但在这一瞬间，江凌竟然觉得沈霄很可靠。

很少有人在他面前表露出这种姿态，好像不管他做出再过份的行为，沈霄都能接下，就像先前一样，对方过来挠他痒，他那一阵失控的爆笑立刻就被打打闹闹的气氛衬托得像是感情足够好才能自然表现出来的行为。

「嗯，我知道了。」江凌回应道，感觉轻松不少。

他在这方面毫无经验，只能靠着沈霄引领，对方肯让他到家里详谈，表现出想要做好节目的诚意，江凌当然也感受到了。

他沉默一会，忽然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沈霄显然有些意外。

「节目中偶尔会需要肢体碰触，但是我……不太习惯。」他抓了抓头，解释道：「不是特意针对你，但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有点不知道怎么拿捏距离。」

刚刚虽然临时起意抱了沈霄一下，也不觉得抗拒，但江凌认为人与人的亲密程度是以日常距离来判断，他们之间的距离必须缩短，同时又必须表现得很自然，这点无论如何都需要对方配合。

沈霄的表情有点微妙，「你希望跟我保持距离？」

「不是。」江凌立刻否认，「因为不习惯，所以请你给我一点时间习惯。」

说着，他起身到沈霄身边坐下，轻轻靠着对方的肩膀，两人的上臂也紧贴着。

「你，这是……」沈霄的声音从不远处传到他耳里。

「我需要这样的练习，不用太久，每次录影前十分钟就好。」江凌的头靠在对方肩上，平静道：「我也知道这是不合常理的要求，不过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要是让你感到困扰或者受到冒犯，我可以道歉，你就当作没听过这些话。」

「不，没关系。」沈霄顿了顿，「只要能让你放松，让工作顺利进行，花点时间接触也没什么。」

「谢谢你，沈哥。」

「不客气。」

「那你呢？」江凌忽然想起这件事，「有没有什么忌讳？比如说不想被碰到头顶或背部？我们还是事先约定好比较方便，我个人的话，碰哪里都没关系。或者我们可以约定一个安全词，如果录影时你觉得不适可以直接表达。」

「我……」沈霄似乎吸了口气，「我也没关系，你高兴怎么做都行。」

江凌登时笑了，「那就好。」

两人又随口聊了一会，沈霄才道：「虽然制作人同意了这个企划，但需要事先制作准备播出的影片让他过目，如果他不同意，可能还是得完全照着节目提供的剧本走。」

江凌早就料到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听到这些话也不意外。

「我懂了，你准备在什么时候开始录影？要请摄影师过来吗？」

「不用。」沈霄道，「我已经请好外援了，后期剪接制作交给别人就好。」

对方考虑周到，江凌自然是满口应允。

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后，两人交换了手机号码与通讯软体的帐号，江凌这才起身告辞，准备离开。

「我送你回去吧。」

虽说沈霄是一番好意，江凌有些受宠若惊，但仍婉拒了。

「不用，我叫打的/的士/出租车就好。」他顿了顿，露出微笑，「再见。」

沈霄比他高了几公分，站在门边低头凝视着他，有一瞬间，江凌的注意力都被那张完美的脸孔吸引过去，半晌后才回过神来，转身离开。

搭了电梯下楼，江凌仍在想那张脸靠近时带来的强烈冲击。

虽说不是没看过沈霄，但却是第一次靠得那么近，他刚才甚至还倚着对方的肩膀，看来沈霄多半是演戏习惯了，所以对这种程度的接近并不排斥，不过对江凌而言，确实是一个必须度过的难关。

原因无他，从有性别意识开始，江凌早早就明白了——不只是异性，自己对同性也有兴趣，只是完全没有实际经验，没交过男友或女友。

不过沈霄显然跟他不同，更像是普通的异性恋。

想到这里，江凌忽然怔住了。

沈霄性向如何，根本与他无关，也没必要琢磨。

他走到大门前，正想着要用手机叫打的/的士/出租车或者直接出去招一辆，大堂里就有人走了过来，客气道：「江先生请留步。」

江凌停下脚步，正有点困惑时，对方已经领着他出门，外头不知何时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对方微微躬身，殷勤地为他拉开车门，同时道：「适才沈先生通知过有客人要离开，请我们代他送一程。」

江凌一瞬间就明白过来，沈霄是不希望他叫打的/的士/出租车，虽说他是男的，也不是小孩子，遇险可能不大，不过这份体贴他还是能够理解的。

况且，他也算是公众人物，能避免与陌生人接触，当然是最好的；既然是沈霄请来的司机，别的不说，至少在隐私上是受到保障的。

江凌上车坐下，与司机说了地址，正想要不要传信息感谢沈霄时，手机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他顿了顿，接起电话：「喂？阿姨？」

电话那头的女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事情，江凌一边简短地回应，一边放空了心思，思考着这一次对方又碰上了什么挫折。

江凌是被领养的，早在五岁前，双亲便因一场意外双双逝世，他被远房亲戚领养，双亲留下的公司与其他资产，被亲戚以监护人的身份全面接手，仅有一笔不多不少的存款有确实地汇进他的户头。

阿姨没有短他吃穿，生活上算是优渥，不过除此之外的关切或情感交流便少得多了，阿姨与姨丈也另有儿女，操心也不至于操到他身上，除非是夫妻间有龃龉，不能说给亲生儿女听的时候，就会打电话给他抱怨。

这么多年，江凌早就习惯了这种情景，反正不管怎么吵，他们都不会离婚的，而江凌十五岁刚出道时就搬到了公司提供的宿舍，有一部分也是厌倦了这种家庭争执。

不知道说了多久，阿姨终于说完了，随口要他有时间回去吃饭，接着切断通话。

对话时间不短，至少有二十分钟，不过对方完全没有问起他的现况，只是自顾自地以言语宣泄不满，让他分享那些负面情绪，宣泄结束后也就挂了电话。

江凌放下手机，瞧着窗外，忽然想起沈霄安排司机送他回去这件事，心里泛起些许难以用言语表述的滋味。

温远推门进来时，沈霄正凝视着屏幕/萤光屏。

「你要看到什么时候？」温远叹了口气，「你交代的事情我已经办好了。」

「谢谢。」沈霄头也不回地道。

「这场演唱会的DVD你都看过几次了，还不厌烦吗？」

说实话，因为听得太多次，温远甚至都记住歌词了，连每首歌的舞蹈动作也有印象。

不过沈霄就像是完全不会感到厌倦，工作之余没有任何安排的时候，就用来看DVD，同一场演唱会的影片至少可以看过十几次，毕竟作为狂热粉丝，却被经纪人禁止去听演唱会，可见沈霄心中仍有怨念。

「这不一样。」沈霄的目光跟着屏幕/萤光屏上的少年移动，神态难掩狂热，「这是粉丝俱乐部会员才能购买的特别商品，虽说是演唱会DVD，但镜头拍摄的是『Narcissism』成员在演唱会上的个别画面。」

温远一看，倒是明白过来，镜头一直跟着江凌的上半身，就连江凌因舞蹈编排而退到舞台最后方时也不例外，沈霄自然是看得目不转睛。

虽说对这个早已解散的偶像团体毫不了解，不过作为经纪人来说，温远看得出来，江凌确实很有潜力，在舞台上的爆发力尤其惊人，难怪经纪公司用尽资源捧他，最终引来其他团员的不满。

他知道沈霄不看到一个段落是不会停下来的，索性在一旁坐下，先处理手头上的杂务。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霄才用遥控器暂停画面，开口道：「你有事要说？」

「是新工作，郑导的电影。」温远望着他，「最近已经订好时间，大约在三个月后开始拍摄，比之前说定的时间提前了半年，如果没什么意外，应该就是让你演男配角。」

沈霄皱了皱眉，「这不方便吧，这半年内每周都要跟江凌一起录影，要是我去拍电影，他要怎么办？」

「我跟制作人商量过了，那段时间可以安排他去片场或国外看你，或者在电影里客串一个小角色，这对他而言有利无害，而且你的戏份不算多，郑导也答应尽量在最短时间把你的戏份拍完，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月内就能结束。」温远说到这里，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怎么样？」

沈霄没有说话，心中犹豫。

就个人而言，他很想跟江凌多加接触，特别是在两人最初也很可能是最后的合作中，如果最终彼此能从合作（交往）物件进展到朋友关系，沈霄简直是死而无憾了，所以他原本是尽量排开所有行程，想专注于这个特别节目。

但温远的说词让他有点犹豫，郑导的电影水准如何不说，但在票房总是力压其他导演，如果江凌能在这里露面，就算只是几秒的镜头，也能带起话题。

而且沈霄有一部分的镜头取景在海外，届时要出国工作，如果江凌来探班的话，两人或许能不受打扰地在异国街头漫步，光是想想就让人有些坐不住了。

「就算你全部时间都空出来了，也该考虑一下江凌的工作。」温远语气平静，「如果这个节目让更多人对他产生兴趣，他的工作量或多或少也会增加，更别说他原本就预定在下半年发行新单曲，届时总要去跑宣传。」

沈霄明白这之中的利害关系，只得道：「好吧，我答应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主要的目的还是要让江凌得到更多助力，既然如此，当然要以对方为优先考虑。

「你不觉得奇怪吗？」温远突然道。

「你指什么？」沈霄一时没弄懂问题。

「为了一个男孩子做到这种地步，就算是仰慕的偶像，也未免太过头了。」温远若有所思，「仔细想想，你对以前的女朋友都不错，但却从来不曾为对方考虑到这种地步。」

沈霄想了一会，才肯定地答道：「因为地位不同。」

温远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

沈霄大概也这么觉得，额外补充道：「之前的女友在交往时很开心，但分手时的情绪倒不会很激烈，难过几天就没事了。要是江凌决定退出演艺圈，那可不是几天难过就能消化的打击。」

温远看他露出一副沉重神态，倒是说不出话了。

之前「Narcissism」解散时，江凌曾在采访中表示，确实考虑过退出演艺圈，不过最终还是决定留下；因为有过这样的例子，沈霄对此戒慎恐惧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别想太多，他既然选择留下，就不会半途而废。」温远安抚道，「你看他今天的表现应该就知道了吧？」

「你说的对。」沈霄似乎想到什么，神情忸怩，「就连他取笑我的时候看起来都好可爱啊。」

这家伙真的没问题吗……温远如此想道，并没有赶在这时泼冷水。

痴迷于偶像的同行也是有的，但就他所知，真的没有人像沈霄这么夸张了，偏偏在这件事之外，沈霄对工作一向敬业，不管导演有什么要求都照单全收，所以温远很难站在管理者的角度批判对方。

他想到这里，记起另一件事，「我已经帮你确认过装在楼下的摄影机，之后就像往常一样拍摄就好，另外还应袁先生要求准备了手持摄影机，可以用你的视角拍江凌，或用江凌的视角拍你，这样能增加画面的丰富性。」

沈霄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什么，「要怎么样才能让厨艺迅速进步？」

「比起这种事，你还是想想工作上的事情吧，就算你不会，江凌会不就好了？」温远说完，才意识过来，这话说的仿佛沈霄与江凌真的是一对。

沈霄倒没有察觉，反而笑了，「他的厨艺确实很好，要是以后还有机会品尝就好了。不过我还是想学一些简单的技巧，这样至少可以进厨房帮忙……」

「嗯嗯，加油，你行的。」温远敷衍道。

沈霄对此也不生气，只是在心里想着今天经历过的事情。

初次见面时彼此都有点紧张，不过他能感觉到江凌渐渐对他放下戒备，说话时的客套态度也减少了，更别说还靠在他肩上……

那一瞬间，沈霄真以为自己会因为心跳过快而猝死。

江凌什么都没察觉，还对他露出微笑。

尽管知道必须忍耐，但沈霄向来不具备所谓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沉浸在这种亲近的氛围中，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还有六个月的时间。

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还会连续不断地发生……沈霄努力压抑，但那抹笑终究停留在嘴角旁，久久不曾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