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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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维护军训基地的驻地部队派车送老师和学生们回丽城,就是那种运兵的绿皮帆布大卡车。

林雁行放着他家里开来的商务车不坐,非得坐这个,上了车看见那硬邦邦的木头条凳,豪情油然而生!

他指着身上的军训服放言:“往后我也弄身真货穿穿。凭我这身体素质,当个特种兵没问题吧?”

体育生们七嘴八舌地捧场:“你当然没问题,我们也没问题啊!”

陈荏听着心惊肉跳,心想祖宗,你可不能啊!

你往那野山沟沟里一钻,成天训练比武扛木头打枪吃虫子滚泥坑的,或者国境线上埋伏着崩毒贩,我他妈怎么办啊?

我他妈也得去啊!

不去不去,我娇着呢。

陈荏闭目假寐,以免看着闹心。

B老师就坐在他身边,忽然对他说了一句话,他没听清,因为卡车里噪声大,得扯着嗓子吼。

B老师于是吼道:“陈荏,我觉得你是棵好苗子!”

“啊??”陈荏不解。

“我看好你!你只要努力,一定能考上好大学!”B老师说,“以后你学习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来找我!我主要教物理,但其他理科也能教!”

B老师姓管,教高一2班和3班的物理,今年夏天才从某985大学毕业,还很年轻。

“谢谢您管老师!”陈荏大声问,“我能麻烦您吗?”

陈荏没打算考大学,因为负担不了大学的费用,但他也不愿意每次都考班级倒数,名声太难听了。

“能!”管老师很爽快。

他说:“陈荏,你和别的学生不一样!你善良,早慧,有责任心,懂得体谅!比如今天这事,在我和A老师都失去耐心、互相埋怨的情况下,你明明已经精疲力尽,却还知道稳定我们的情绪,缓和气氛,一路鼓励受伤的A老师!你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表现得甚至比我们强!你很优秀,我希望你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陈荏瞪大眼睛看着他。

管老师笑道:“你在我班上就好了,给我当物理课代表。”

“……”

陈荏被感动了。

他当然和别人不一样,他实际年龄都三十了,吃过许多苦,当然更坚韧、更理性。可老师的评价字字滚烫,让他浑身都热了起来。

他知道爱听好话的人俗气,可他是多么缺肯定、缺表扬啊,尤其来自于师长!

他似乎生下来就被贬低着,压抑着,没有人需要他,没有人喜欢他,多余又卑微。

他是街头混混的孩子,是继父的撒气桶,是邻居们指指点点的拖油瓶。

是弟弟妹妹们随意讥嘲的笨蛋,是班主任时刻想驱赶的穷鬼,是同学们恶意霸凌的对象,连妈妈都放弃他,他似乎从来就没被珍视过!

是,他成年后为人所爱,但那是因为他好看,他出现在夜场时,即使穿着工作马甲也漂亮到让人侧目。

他知道绝大部分对他说爱、说喜欢的人都把他当做猎物,仅仅想把这具美妙的身体弄上床。

那些都是假的,但老师光明正大,是真的!

他说陈荏你很好,你很优秀,你是一棵好苗子!

陈荏低下头,鼻腔里酸酸涩涩……

林雁行突然扑过来坐到他身边,他转过眼,林雁行一愣:“你干嘛哭?”

“我没哭啊。”陈荏说。

“你哭了。”林雁行说,“我要是不过来,你下一秒就该掉眼泪了。怎么了啊?”

陈荏用力地眨眨眼,笑了。

在他们这个年纪,男孩儿总是乐于表现叛逆、强横、愤怒等等,而羞于表达出温和与欢喜,生怕被人说娘娘腔。

陈荏不一样,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

他伏在林雁行的耳边喊:“我高兴,老师夸我呢!”

林雁行挑眉:“夸你一句就要哭啊?”

他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别说夸了,跪舔他的都无数。

“因为从来没有过。”陈荏说,“我这么个毫无优点的人居然也会被老师夸,当然高兴!”

“你有优点。”林雁行认真道。

“哪点?”

林雁行居然描述不出来。

陈荏成绩好吗?说实话挺差。

陈荏长得好吗?

说实话惨白如纸,又瘦又小,整张脸上就看到一双黑眼睛和一个尖尖的下巴颏,并不符合那年头男孩儿帅气阳光的标准。

陈荏在班级里表现好吗?

……他根本就不表现,空气一般的存在,要不是林雁行和他同桌,开学一个月了估计还不认识他!

林雁行觉得陈荏的优点就是“让他舒服”,但这怎么算夸奖呢?

“行了,憋不出来别憋了,”陈荏笑道,“心领了。”

林雁行说:“别急别急……嗯……呃……得咧,好话都在我这儿攒着吧,攒多了一起告诉你。”

“谢了哥们。”陈荏柔声道。

林雁行咧嘴,露出日后将备受赞誉的标准笑容。

他真是块宝藏,棱角分明,英气勃勃,长着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睛,笑起来却全化为深浓的温柔。

陈荏就笑不到这样粲然,这是天赋。

“玩去吧。”陈荏跟哄儿子似的。

林雁行果真玩儿去了,这没心没肺也是天赋。

从军训基地到丽城十一中,七十公里的路程,大卡车开了整两个小时,到达已是深夜。

老师和其他学生都陆续回家去了,陈荏有家难回,独自去往已经熄灯的宿舍。

宿舍还是老样子,他和郁明的东西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两人都爱干净,宿舍也人少,因此显得空荡。

想到郁明,陈荏心里很不对味,尤其今天这事儿,那家伙真没有一点故意的成分?

他针对陈荏也就罢了,可殃及了两位老师,尤其是A老师。

医院拍片已出结果,A老师确定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虽说他是自己爬坡摔的,但如果没有郁明瞎指挥,他也犯不着翻山越岭啊。

“……你想干嘛?”陈荏盯着郁明的床铺,低声问。

算了,睡觉吧。

东西明天再整理,衣服明天再洗,这些天累得人浑身散架,还是教室里坐着舒服!

陈荏刚脱了鞋上床,一个黑色的身影就撞进了门。

陈荏睡觉锁门,这个宿舍的钥匙只有三个人有:他,郁明,宿管。

宿管是两个中年妇女轮班,若无天大的急事绝对不会夜闯男生宿舍,所有只剩郁明。

郁明贴门站着,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情绪激动。

陈荏坐起。

“不是我……”郁明哑声道。

陈荏问:“什么?”

“和我没关系,不是我……”郁明说,“我不是故意指错路的……”

“那你是有意的?”陈荏声音很冷。

“不是!”郁明冲到陈荏床前,急切地说,“真的不是,求求你相信我!”

“A老师骨折了。”陈荏说,“你的错。”

“我……我不是故意……”

陈荏打断:“你是来认错的么?不是就别说话,要么出去,要么上床睡觉。”

郁明噎住,然后断断续续道:“我……我那时的确看见林雁行了,但是离得很远,他对我那样凶神恶煞的,我不敢靠近……山上很多树,他们好些人,又在岔路口逗留闹腾了几分钟,我看不清……”

“我……可能真的记错了,我那初中同学也没有纠正啊!他也和我一样,隔那么远真看不清的!就算有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是不是啊,陈荏?”

陈荏沉默地望着他,终于说:“没关系。”

郁明一喜:“你相信我了?”

“不信。”陈荏说,“但我不在乎。”

郁明慌忙双手拉住他的胳膊,两人对视,陈荏的眼神奇怪得让人心慌。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郁明问。

因为陈荏看的不是郁明,而是十五年前的自己,因此他悲哀、同情……又带着点儿怨恨。

郁明是不会认错的,他那时也不会。

推卸责任或许是人的本能之一,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如果把桌上的水杯碰翻,看到妈妈瞪眼,也会说:“是小狗干的”。

妈妈就会教育他:“做错了事要说对不起,勇敢承认才是好宝宝。”

而一个孩子如果从小动辄得咎,那他不但战战兢兢,还会近乎无耻地抵赖和狡辩。

因为认错就会受罚,受罚就要挨骂、挨打、挨饿,所以不能认,一丁点儿的小错都不能。

这个孩子渐渐长大后,这种特质会让其他人厌恶至极,因为他敢做不敢当,只会推脱,只会躲,只会赖,是个阴暗、懦弱的撒谎精。

十五年前,陈荏就是这样的撒谎精。

那些所谓的同学肆无忌惮地歧视他,嘲笑他,侮辱他,发展到后来陷害他、殴打他,是因为他们知道欺负他不需要承担后果。

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就算他忍无可忍寻求外界帮助,也没有人会信,撒谎精的每一句话都是“狼来了”。

陈荏费了很大劲儿才改掉撒谎抵赖的毛病。

真的很大,他为此挨过骂和打,初开始承认犯错时总是像筛子一般的抖,牙齿割破了舌头,还几乎尿了一裤子。

后来就好些了,他渐渐地像个正常人,然后像个爷们儿。

一个人要吃多大的亏才能学会抵赖,又得吃多大的亏才能改正它?

陈荏望着郁明,那眼神几乎是苍凉的。

“陈荏,你吓着我了。”郁明害怕。

“没关系……”陈荏轻轻地说。

郁明问:“你相信我不是故意的了吗?包括那天我在床上泼水,结果你被教官……”

“别解释了,说不清的。”陈荏问,“你不回家了么?”

“要回啊……我是听说你和老师出事,从家里偷跑出来的,爸妈还不知道。”郁明说,“我回去睡觉,明天再来。”

陈荏点头,低语:“那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然后他把脸转过去,再也不理。

郁明磨蹭了一会儿,终于离开。

陈荏在黑暗中独坐,他想了很多,那些刻意被他遗忘的记忆原来从未消失,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如昨。

他像是个无影无形的旁观者,痛惜地望着那个被残酷对待的少年,却帮不上一点儿忙。

高一下学期,退学前的最后两个月,陈荏很少有不带伤的时候。

脸上是被人掌掴出来的淤青,小腿和腰上则是被人踹的,还有数不清的擦伤和撞伤。

如果不退学,他甚至很难保住自己的眼睛,因为老有人用激光笔照他。

……绿色的,红色的,那么集中又明亮的光束,打到物体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光点,他们想用那个射穿他的瞳孔。

他们知道那东西会让人瞎。

……

有小石子敲打在玻璃上,咔啦一声。

陈荏从回忆中惊觉,看了一眼桌上的夜光小闹钟,时针指向十二点。

“睡觉睡觉。”他呼出胸口浊气,心想明天还要上课。

第二枚小石子到,这次穿过窗户落在桌面上,还蹦了几蹦。

陈荏走到窗口往楼下看,以为又是郁明,结果路灯下分明站着林雁行。即便宿舍在二楼,他这扔石子儿的手法也够精准的。

“……”

林雁行笼着嘴轻喊:“我就知道你没睡!”

陈荏瞪大眼:“你……你三更半夜跑学校来干嘛?”

“我这不是没办法嘛,”林雁行问,“我的包是不是在你那儿?”

这么一说还真是!陈荏连忙扭头寻找林雁行的旅行包,正放在靠近门口的空床上。

“你就不能明天拿嘛?”他压着嗓音说。

“我的MP3在包里,不听歌我睡不着。”林雁行说,“家里倒是有备用的,但是歌得重新下啊。”

陈荏骂道:“你他妈还真是个少爷,等着,我给你送下来!”

他挎着林雁行的包下楼,猫着腰躲过宿管的窗口,翻过铁栏杆向对方跑去。

林雁行高举双手等着接包,突然两臂内缩,问:“你为什么哭?”

“……”陈荏说,“我没哭。”

“胡说,你绝对哭了。”林雁行问,“为啥?谁又夸你了?”

陈荏笑笑:“这次不是。”

“那为啥?”

陈荏说:“你别问了,拿着包回家去。”

说着要走,被林雁行一把拽住手腕。

“真把我当朋友就直说。”林雁行说,“不然我不走。”

陈荏咬着唇看了他一眼,眼中已经有了水汽。

“谁他妈欺负你了?”林雁行问。

“你别问。”陈荏说,然后就低下头开始落泪。

他讨厌夜晚,夜晚让他感性,让他脆弱,把他一直被拼命压制着的情绪翻出来,再一次晾在林雁行面前。

他抑制不住地哭了。

林雁行这才发现陈荏哭起来是完全没有声音的,没有呜咽,没有抽抽搭搭,甚至没有动作,就是静默地流眼泪。

这是一种很委屈的哭法,委屈到……连身边人都替他委屈!

林雁行的心抽痛起来,他长这么大从没为谁心痛过,今天居然发生了两次,为同一个人。

他低声问:“到底怎么了?”

陈荏抬起泪光盈盈的眼,还是那句:“别问行吗?我忍不住……就这么一会儿……”

“……好。”林雁行点头。

陈荏杵着,林雁行站在他面前,将他的脑袋按向自己胸口。

好小好圆好秀丽的一颗头,头发略长长了,变得柔软。

“没事儿,我在呢。”林雁行轻语,“谁他妈敢在我跟前横,欺负我哥们儿,都得掂量着些。”

陈荏终于发出了一丝微声,潮湿的,委屈的:“……傻逼。”

“反弹!”林雁行说。

陈荏哭了五分钟,止住了。

他就是这样,连崩溃也不敢超过五分钟,仿佛有谁在帮他掐秒表,超过时间了,他就好不了了。

“哭完了?”林雁行微低头问。

“嗯……你身上真热,快烘死我了。”陈荏的鼻子还囔着。

像夏天的长昼,像密密交织的光,他多暖!

林雁行搔后脖子,对啊,他是小火炉啊。

陈荏轻推开他:“行了,别搂着了,我没来得及洗澡,一股馊味儿。”

“??”林雁行说,“我闻不到啊。”

陈荏于是又发现了林巨星、超星的某项不完美——这家伙很可能有鼻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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